報任安書箋注

太史公牛馬走【李善 注：走， 犹僕也……自谦之辞也。在皇帝身边如牛马般奔走的仆人。】司馬遷， 再拜言， 少卿足下：

曩者【從前、往日。】辱賜書，教以慎于接物，推賢進士為務，意氣勤勤懇懇。若望【怨恨、責備。】僕不相【由交互的意義演變為單方面的意義，表示動作是由一方對另一方進行。如：「有事相煩」、「實不相瞞」。《三國志．卷五四．吳書．魯肅傳》：「孤持鞍下馬相迎，足以顯卿未？」】師【效法、採用。如：「師心自用」。《史記．卷六．秦始皇本紀》：「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，以非當世，惑亂黔首。」唐．韓愈〈答劉正夫書〉：「師其意，不師其辭。」】， 而用流俗人之言。 僕非敢如是也。 雖罷駑， 亦嘗測聞長者遺風矣。 顧自以爲身殘処穢， 動而見尤【怨恨、責怪。《詩經．鄘風．載馳》：「許人尤之，眾穉且狂。」《論語．憲問》：「不怨天，不尤人。」 】， 慾益反損， 是以獨鬱悒而無誰語。 諺曰： ⌈誰為為之？ 孰令聼之？ ⌋ 蓋鈡子期死， 伯牙終身不複鼓琴。 何則？士爲知己者死，女爲悅己者容。若僕大質已虧矣，雖才懷隨 和【隨侯之珠和卞和之璧。二者都是珍美至寶。《楚辭．王襃．九懷．株昭》：「瓦礫進寶兮，捐棄隨和。」也作「隋和」。此處為引申義， 比喻人的才德優美。 】， 行若由 夷【許由與伯夷。古代廉潔之士。比喻品德高尚。】， 終不可以以爲榮， 適【僅、只。《戰國策．秦策二》：「疑臣者不適三人。」】足以發笑而自點【自污、自辱。】耳。

書辭宜【應該、應當。如：「不宜喧鬧」、「不宜妄自菲薄」。】答， 會東從上來。 又迫賤事【小事】， 相見日淺【時間不長、不久。如：「時日尚淺」、「享國日淺」。唐．祖詠〈家園夜坐寄郭微〉詩：「月出夜方淺，水涼池更深。」】， 卒卒【倉猝、突然。《漢書．卷六○．杜周傳》：「卒搖易之則民心惑，若是者誠難施也。」《聊齋志異．卷二．蓮香》：「卒見，大驚曰：『蓮姊復出耶！』」】無須臾之間， 得竭指意。 今少卿抱不測之罪【大罪，死罪】, 涉旬月【一. 滿一個月。《漢書．卷九十四．匈奴傳下》：「近不過旬月之役，遠不離二時之勞。」漢．王充《論衡．講瑞》：「集於眾草，無常本根，暫時產出，旬月枯折。」二. 歷經十個月。《漢書．卷六十六．車千秋傳》：「千秋無他材能術學，又無伐閱功勞，特以一言寤意，旬月取宰相封侯，世未嘗有也。」】， 迫季冬【冬季的第三個月，即農曆十二月。《禮記．月令》：「季冬之月，日在婺女，昏婁中，旦氐中。」；漢死罪於十二月執行。】， 僕又薄【迫近、接近。《文選．李密．陳情表》：「日薄西山，氣息奄奄。」】從上雍， 恐卒然不可諱， 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， 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。 請略陳固陋。 闕然【有所缺憾的樣子】久不報【答覆】， 幸勿為過。

僕聞之： 修身者， 智之符【文件、憑證。北齊．顏之推《冤魂志．徐鐵臼》：「我母訴怨於天，今得天曹符，來取鐵杵。」】也； 愛施者，仁之端也； 取予者， 義之表【模範、榜樣。如：「表率」、「為人師表」。《文選．班固．幽通賦》：「保身遺名，民之表兮。」】也； 恥辱者， 勇之決； 立名者， 行之極也。 士有此五者，然後可以托于世， 列於君子之林矣。 故禍莫憯【憂傷、慘痛。《漢書．卷四九．鼂錯傳》：「法令煩憯，刑罰暴酷。」】于欲利， 悲莫痛于傷心， 行莫丑于辱先， 詬莫大於宮刑。 刑餘之人， 無所比數， 非一世也， 所從來遠矣。 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， 孔子適陳； 商鞅因景監見， 趙良寒心； 同子【此處為趙談，與司馬遷父親司馬談同名。這裏避諱。】參乘【陪乘】， 袁絲變色：自古而恥之！ 夫以中材之人， 事有關於宦豎， 莫不傷氣， 而況于慷慨之士乎！ 如今朝廷雖乏人， 奈何令刀鋸之余， 薦天下之豪俊哉! 僕賴先人緒業【事業。如：「緒業」。唐．沈迴〈武侯廟碑銘〉：「先主纘緒，天下三分。」明．徐弘祖《徐霞客遊記．卷七下．滇遊日記七》：「眾大之中，以小者為主，所以黃峰為木氏開千代之緒也。」】， 得待罪輦轂【天子之車駕。用以指天子。】下， 二十余年矣。 所以自惟【思考、思量。《說文解字．心部》：「惟，凡思也。」《史記．卷一三○．太史公自序》：「退而深惟曰：『夫詩書隱約者，欲遂其志之思也。』」《文選．楊惲．報孫會宗書》：「竊恨足下不深惟其終始，而猥隨俗之毀譽也。」】：上之， 不能納忠效信， 有奇策材力之譽， 自結明主； 次之，又不能拾遺補闕， 招賢進能， 顯岩穴之士； 外之， 不能備行伍， 攻城野戰， 有斬將搴旗之功； 下之， 不能積日累勞， 取尊官厚祿， 以爲宗族交游光寵。 四者無一遂， 苟合取容【苟且迎合，取悅別人，以求容身。】， 無所短長之效， 可見于此矣。 鄉者昔日、以前。《論語．顏淵》：「鄉也，吾見於夫子而問知。」， 僕亦嘗厠【間雜、置身。漢．許慎《說文解字．敘》：「分別部居，不相雜廁也。」如：「廁身其中」、「廁身文壇」】下大夫之列， 陪外廷末議【微淺的議論。陳說者自謙的語詞。】。 不以此時引【援用。漢．何休〈公羊傳解詁序〉：「援引他經，失其句讀。」南朝梁．劉勰《文心雕龍．事類》：「雖引古事，而莫取舊辭。」】維綱社會的秩序和國家的法紀， 儘思慮， 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【古代稱地位卑賤或供人役使的人。如：「奴隸」、「皁隸」。唐．釋慧琳《一切經音義．卷六．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：「隸，賤屬也，僕也。」】， 在闒茸【細毛。引申為卑微低賤之意。】之中， 乃欲仰首伸眉， 論列是非， 不亦輕朝廷、羞當世之士邪？ 嗟乎！ 嗟乎！ 如僕尚何言哉！ 尚何言哉！

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 僕少負不羈【不受拘束，比喻人之才識高遠、俊秀脫俗。《史記．卷八三．魯仲連鄒陽列傳．鄒陽》：「今人主沉於諂諛之辭，牽於帷裳之制，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，此鮑焦所以忿於世而不留富貴之樂也。」晉．左思〈詠史詩〉八首之三：「當世貴不羈，遭難能解紛。」】之才， 長無鄉曲之譽【鄉里的讚譽。《晉書．卷八五．諸葛長民傳》：「有文武榦用，然不持行檢，無鄉曲之譽。」 】， 主上幸以先人故， 使得奉薄【微不足道。如：「薄禮」、「薄技」。】伎倆， 出入周衛【周密的防衛，後亦引申為禁宮】之中。 僕以爲戴盆何以望天【頭上戴著盆子，想看天而看不成。比喻行動與目的相違背，則願望絕不能達到。《後漢書．卷四一．第五倫傳》：「苦身待士，不如為國。戴盆望天，事不兩施。」】， 故絕賓客之知， 忘室家之業， 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， 務一心營職， 以求親媚于主上。 而事乃有大不謬不然者！

夫僕與李陵俱居門下【門下省】， 素非能相善【親善、交好。《左傳．隱公六年》：「親仁善鄰，國之寶也。」《後漢書．卷七○．孔融傳》：「與蔡邕素善。」】也。 趣捨異路， 未嘗銜杯酒， 接殷勤之余歡. 然僕觀其爲人， 自守奇士， 事親孝， 與士信， 臨【面對、遇到。如：「臨陣磨槍」、「臨危不亂」。《論語．述而》：「必也臨事而懼，好謀而成者也。」三國蜀．諸葛亮〈出師表〉：「臨表涕泣，不知所云。」《儒林外史》第三○回：「只為緣慳分淺，遇不著一個知己，所以對月傷懷，臨風灑淚！」】財廉， 取予義， 分別有讓【指能區分尊卑，且懂謙退。⌈分別⌋：區分、辨別。《漢書．卷六九．趙充國傳》：「於是兩府復白遣義渠安國行視諸羌，分別善惡。」《老殘遊記》第九回：「道裡子都是同的，道面子就各有分別了。」⌈讓⌋: 謙退。《論語．衛靈公》：「當仁不讓於師。」《莊子．達生》：「田子無讓，寡人願聞之。」唐．成玄英．疏：「讓，猶謙也。」】， 恭儉下人， 常思奮不顧身， 以徇國家之急。 其素所蓄積也， 僕以爲有國士之風。 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， 赴公家之難， 斯已奇矣。 今舉事一不當， 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【嫁禍於人，釀成其罪。】其短， 僕誠私心痛之。 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， 深踐戎馬之地。 足歷王庭， 垂餌虎口， 橫挑強胡， 仰億萬之師， 與單于連戰十有余日， 所殺過當【匹敵、抵抗】。 虜救死扶傷不給【供給。】， 旃裘【北方民族所穿的氈毛衣服。後用以代指北方民族】之君長咸震怖， 乃悉征其左右賢王。 舉引弓之民， 一囯共攻而圍之。 轉斗千里， 矢儘道窮， 救兵不至， 士卒死傷如積。 然陵一呼勞軍， 士無不起， 躬自流涕， 沫血飲泣， 更張空弮， 冒白刃， 北首爭死敵者。 陵未沒時， 使者來報， 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。 后數日， 陵敗書聞， 主上爲之食不甘味， 聼朝不怡。 大臣憂懼， 不知所出。 僕竊不自料其卑賤， 見主上慘凄怛悼， 誠欲效其款款之愚， 以爲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， 能得入人之死力， 雖古之名將， 不能過也。 身雖陷敗， 彼觀其意， 且欲得其當而報于漢。 事已無可奈何， 其所摧敗，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。 僕懷欲陳之， 而未有路， 適會召問， 即以此指， 推言陵之功, 欲以廣主上之意， 塞睚眥【發怒時瞪著眼睛的樣子】之辭。 未能儘明， 明主不曉， 以爲僕沮貳師， 而為李陵游説， 遂下于理【大理寺】。 拳拳之忠， 終不能自列。 因爲污上， 卒從吏議。 家貧， 貨賂不足以自贖， 交游莫救， 左右親近不爲一言。 身非木石， 獨與法吏為伍， 深幽囹圄之中， 誰可告愬者！ 此真少卿所擒見， 僕行事豈不然乎？ 李陵既生降， 隤【敗壞。《漢書．卷五四．李廣傳》：「路窮絕兮矢刃摧，士眾滅兮名已隤。」】其家聲， 而僕又佴【次、隨後】之蠶室【執行宮刑的獄室。因受宮刑的人怕風，君王乃下令暗室蓄火，暖如養蠶之屋，以避風寒，故稱為「蠶室」。《後漢書．卷一．光武帝紀下》：「秋九月甲辰，詔令死罪繫囚皆一切募下蠶室，其女子宮。」】， 重【 每每、屢次。】為天下觀笑。 悲夫！ 悲夫！ 事未易【輕視、輕慢。《左傳．襄公四年》：「戎狄荐居，貴貨易土。」《漢書．卷八六．王嘉傳》：「二千石益輕賤，吏民慢易之。」】一二【一點兒、少數】為俗人言也。

僕之先人非有剖【剖分信符。漢朝封功臣時，將作為信物的符節，剖分為二，一分交給受封者保存。《漢書．卷一．高帝紀下》：「甲申，始剖符封功臣曹參等為通侯。」《文選．司馬相如．喻巴蜀檄》：「故有剖符之封，析珪而爵。」】丹書之功， 文史星歷， 近乎卜祝【掌管卜事和祭祀時贊禮饗神的人。】之間, 固【原來、一向。如：「固有道德」。《孟子．梁惠王上》：「百姓皆以王為愛也，臣固知王之不忍也。」】主上所戲弄， 倡優所畜， 流俗之所輕也。 假令僕伏法受誅， 若九牛亡一毛， 與螻蟻何以異？ 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， 特【只、但。如：「不特」、「非特」】以爲智窮罪極， 不能自免， 卒就死耳。 何也？ 素所自樹立使然也。 人固有一死， 或重于泰山， 或輕于鴻毛， 用之所趨異也。 太上不辱先， 其次不辱身， 其次不辱理色， 其次不辱辭令， 其次詘體受辱， 其次易服受辱， 其次關木索【用以拘繫犯人手足的刑具。】、被箠楚受辱， 其次剔毛髮、嬰【繫戴。《荀子．富國》：「辟之，是猶使處女嬰寶珠、佩寶玉，負戴黃金，而遇中山之盜也。」】金鉄受辱， 其次毀肌膚、斷肢體受辱， 最下腐刑極矣！ 傳曰：⌈刑不上大夫⌋ 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励【勸勉鼓勵。】也。 猛虎在深山， 百獸震恐， 及在檻阱之中， 搖尾而求食， 積威約【約束】之漸也。 故士有畫地為牢， 勢不可入； 削木為吏， 議不可對， 定計于鮮【先】也。 今交手足， 受木索，暴肌膚， 受榜箠， 幽于圜墻之中。 當此之時， 見獄吏則頭搶地， 視徒隸則心惕息。 何則？ 積威約之勢情形、狀況。也。 及以至是， 言不辱【受辱】者， 所謂強顔耳， 曷足貴乎！ 且西伯， 伯也， 拘于羑裏； 李斯， 相也， 具于五刑； 淮陰， 王也， 受械于陳； 彭越、張敖， 南面稱孤， 系獄抵罪； 絳侯誅諸呂， 權傾五伯， 囚于請室； 魏其， 大將也， 衣赭衣， 關三木【三種刑具，枷、桎、梏】； 季布為朱家鉗奴； 灌夫受辱于居室。 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， 聲聞鄰囯， 及罪至罔【網】加， 不能引決自裁， 在塵埃之中。 古今一體， 安在其不辱也？ 由此言之， 勇怯， 勢也； 强弱， 形也。 審矣， 何足怪乎？ 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， 以稍陵遲， 至於鞭箠之間， 乃欲引節， 斯不亦遠乎！ 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士大夫者， 殆為此也。

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， 念父母， 顧妻子， 至激于義理者不然， 乃有所不得已也。 今僕不幸， 蚤失父母， 無兄弟之親， 獨身孤立， 少卿視僕于妻子何如哉？ 且勇者不必死節， 怯夫慕義， 何處不勉焉！ 僕雖怯懦， 欲苟活， 亦頗識去就之分矣， 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！ 且夫臧獲婢妾， 猶能引決， 況僕之不得已乎？ 所以隱忍苟活， 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， 恨私心有所不儘， 鄙陋沒世， 而文采不表于后也。

古者富貴而名摩滅， 不可勝記， 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。 蓋文王拘而演<周易>； 仲尼厄而作<春秋>； 屈原放逐， 乃賦<離騷>； 左丘失明， 厥有<國語>； 孫子臏脚， <兵法>修列； 不韋遷蜀， 世傳<呂覽>； 韓非囚秦， <説難><孤憤>； <詩>三百篇， 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爲作也。 此人皆意有所鬱結， 不得通其道， 故述往事、思來者。 乃如左丘無目， 孫子斷足， 終不可用， 退而論書策， 以舒其憤， 思垂空文以自見。

僕竊不遜， 近自托于無能之辭， 網羅天下放失舊聞， 略考其行事， 綜其終始， 稽其成敗興坏之紀， 上計軒轅， 下至于兹， 為十表， 本紀十二， 書八章， 世家三十， 列傳七十， 凡百三十篇。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， 通古今之變， 成一家之言。 草創未就， 會遭此禍， 惜其不成， 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。 僕誠以著此書， 藏之名山， 傳之其人， 通邑大都， 則僕償前辱之責， 雖萬被戮， 豈有悔哉！ 然此可為智者道， 難為俗人言也！

且負下未易居， 下流多謗議。 僕以口語遇遭此禍， 重為鄉黨所笑， 以污辱先人， 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？ 雖累百世， 垢彌甚耳！ 是以腸一日而九回， 居則忽忽若有所亡， 出則不知其所往。 每念斯恥， 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！ 身直為閨閣之臣， 寧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？ 故且從俗浮沉， 與時俯仰， 以通其狂惑。 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， 無乃與僕私心刺謬乎？ 今雖欲自雕琢， 曼辭以自飾， 無益， 于俗不信， 適足取辱耳。 要之， 死日然後是非乃定。 書不能悉意， 故略陳固陋。 謹再拜。